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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蒂的晚安礼

*圆灿

 

 

 

多恩的课本在桌面上散乱地放置着,而没有像往日那样排列整齐。房间门通透地敞开,全圆佑路过时,看到女孩伏案的背影,忙碌的手臂在地上打下残影。书桌边的空地堆满了牛皮纸,有着舒张弧度或是被揉皱的堆叠在一起,点缀着白色的双面胶纸,像是多恩总是央求他买一个的,商场外围有洋伞小铺的冰淇淋。

刚刚过去的夏天,全圆佑上班的时候把多恩捎到补习班,一上午满满的课之后,在午餐时将她接回。他也就是这一年才开始做饭,虽然不至于难吃,但自然也没什么特别值得称道的美味。于是他会问,现在饿了吗,回家还是在外面吃?多恩通常会宽容他的手艺,有时也会喊饿,全圆佑就载她到家附近的商场。

最近多恩已经开始学水粉,红红绿绿的色块搁浅在掌纹里,细嫩的皮肤明明很好洗掉,她却总应付般马马虎虎的冲洗,只要不沾到其他地方就好。车停在车库里,全圆佑牵着她小小的彩色的手掌走到地面层。

多恩喜欢曲奇,喜欢甜筒,那家小小的店里买好吃的曲奇冰淇淋。饭后走到那里时,多恩总是要问能不能买一支。如果她停下来拽着全圆佑的袖子就说明真的好想吃,全圆佑会让她拥有一个圆筒,到家刚好可以吃完。但很多时候他也会蹲下来,很认真地告诉她,最近已经吃了很多次对吗?如果太多的话就会肚子痛。多恩闷闷不乐地撅起嘴,全圆佑又说,吃甜筒的时候很幸福吧?女孩点点头。所以我们把幸福留给下一次吧,让下次更幸福一点点,好不好?

这个理由总是很成功地说服她,多恩就乖乖地坐在后座,驾驶座正后方的位置,系好安全带。在路上她会把试色的水粉纸折起来玩。全圆佑从来都没有把她放在小区门口就离开,他的公司午休很短,接她回家不仅没有了补眠的时间,有时还会迟到。但全圆佑一定会和她一起乘坐电梯直到回家,然后耐心地听她说下午要做什么,写哪张暑假作业或者读哪本书,如果在家里做了饭,也要把厨具都收拾清楚,碗具都放进洗碗柜。

有时女孩会给他打电话,尤其是四五点钟和阴雨天。他小时候也做过这样的事,在爸爸妈妈还在上班的暑假偷偷打游戏,装作询问晚饭吃什么试探他们什么时候回家,没有被戳穿而自以为无人发现。最大的隐患是姐姐,总是在房间里看书或写着什么的姐姐,即使躲到阳台,狭小的家和糟糕的隔音也足以将一切灌进耳朵。如果她在饭桌上装作不经意地提出,他一定会得到惩罚,爸爸妈妈会拔掉网线,再给电脑设置密码。

小学的全圆佑实在不是什么好弟弟,打游戏的时候开公放,学朋友们大喊大叫,听着他们的,偶尔也在语音里骂出声。一直到长大之后开始看书,才知道那时是多么糟糕、恶劣、不堪。常年忙碌的父母疏于管教,姐姐在毁灭般的环境中不知疲倦地读,读满整面书柜。而毁灭的始作俑者是他。

全圆佑对此感到讨厌。这对他来说算不上是种状态,却至少也是情绪,鲜明而真实地存在。长大之后他开始在意姐姐,充其量也只不过在意,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要。全圆佑没什么可做的,只是打游戏的时候关上声音。他成长得很顺利,甚至太顺利了,读了热门的法学,在一众事务所的同学里,连工作都算是轻松。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过这样的人生,如果天命如此倒是很好的,但又怕上天作祟而非相助,那是种更险恶的后果——他偷换了姐姐的命运,又差点无所觉察。

全圆佑对多恩说,把幸福留给下一次。她只是想要一个甜筒,渺小的愿望像是海绵中的肥皂泡,掐一下就破碎。她要的那样小,他能给的又没有几分,竟然又用这样低劣的借口将她哄骗,把小小的幸福一下子碾碎了,沾满灰尘递出去。可是多恩总是说好吧,还是撅着嘴也好吧,埋头踢路边的小石子也好吧,把软乎乎的手伸给他牵,又闷头钻进车子后座,弓起背像猫咪一样贴在书包上。

她的姓名贴也是凯蒂猫花纹,旁边用黑体正式地印了名字,轻轻贴在书本封面就好。一年级第一次拿到那么多书,多恩背着重重的书包跑出校门,得到的开学礼物是漂亮姓名贴。牛皮纸不好包书皮,一年级是妈妈包的,二年级妈妈教她折叠步骤,多恩包了两本还是弄不明白只好放弃,负责把同样是凯蒂猫却有不同花纹的贴纸拍在书本表面,像是戳上小小印章。

没关系的,本来就很复杂不是吗,等到明年多恩一定就可以做好了,对不对?她记忆中妈妈的总是嘴唇发白,眼皮疲惫地耷拉,但那天晚上被妈妈抱着在坐台灯光里,只记得温暖。可是却没有明年。

多恩将七八本书抱了满怀,冲出房间全都砸在茶几上。毫无征兆大哭出声时,全圆佑还在窗侧的电脑桌边读案件材料,白纸订成一册又一册,叠在一起厚厚一沓。他抬起头,多恩仰起湿乎乎的脸颊,伸手抹开眼泪。通红的眼眶让他手尖一颤,红笔便坠下去,在纸面上划开一道痕迹。没时间去管那些被划破的字眼,全圆佑拉开椅子,走到女孩面前,端正地蹲下去。

怎么了?他捧起多恩的脸,掌心温温的,沾了悲伤的脸颊却要更热一些。多恩小小地抽噎,断断续续说:

“好难看。怎么都包不好。已经一整个晚上了。”

最后全圆佑关上房间门,回头一看书本还乱在台面上,像连绵的山一样层叠。他把它们整理成整齐的一摞,又去找新的牛皮纸和胶水。本来今晚可以整理完的材料也只好等到明天,在这之前,多恩埋在他肩膀上,把整片衣服都哭湿。

牵着她洗漱,收拾文具,为了让她睡个好觉,在床边手背相贴直到睡着。等整理好一切早就过了凌晨,全圆佑倒是习惯晚睡,睡意也早随着胶纸一起消耗。带着清醒意识坐回桌边,却混乱得看不进一字一句,索性关了灯坐在黑暗中,椅子回转看窗外的灯光颜料一样凝固在半空。多恩睡后,全圆佑习惯将客厅的灯调得很暗。完成先前搁置的工作,看电影或者脱口秀,知道困意涌入大脑。对楼晚灯还是不知疲倦地亮着,等到他从沙发上起身,外面的世界早已沉入黑暗。

多恩带着新的书本去学校报道,三年级的第一天顺利地度过。多恩在学校里就写完了预习作业,在晚饭的时候问全圆佑她能不能多看半小时电视。周五晚上本就有一小时电视时间,全圆佑洗了碗陪她看完一部动画,到结尾字幕多恩抽了抽鼻子,全圆佑低下头轻声问怎么了,多恩说觉得好美好美。

第二天他要去事务所加班,不过时间是十点,算是不紧不慢。醒的时候就听到厨房里器具碰撞的声音,偶尔有几声太大声了,紧接这就是长长的停顿。他坐在床上眯着眼反映了两三分钟,便起身径直到洗手间洗漱,走出时一身皱巴巴的睡衣已换成整齐的衬衫。

在客厅里就闻到浓郁温热的气味,厨房里平底锅中的番茄快要煮好,汁水在锅面上翻沸。李灿似乎忙于处理最后的步骤,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也只是匆匆地抬头,用仓促语气说,你起来了。

李灿将对半切开的番茄分别装进两个盘子,切面有着黄油温润的色泽,椒盐恰到好处地洒在上面。全圆佑这时才去叫多恩起床,餐盘上的食物摆放得很漂亮,多恩跳到椅子上,很开心地喊了一声。李灿将用过的围裙挂回挂钩,就往客厅里去,全圆佑看了他一眼,李灿说,我已经吃过了,在过来之前。

李灿一直在沙发上划着手机,直到全圆佑收拾好准备去上班,他走到餐椅边弯下腰对多恩说:“现在我先送圆佑去工作,等一下回来接你去画画。多恩先在家里画画看书好吗?”多恩点点头。李灿站起来,全圆佑压低声音说,不需要你送。他就站在原地被李灿注视着,接着李灿叫他,哥。

一下子就没有了办法。全圆佑想过他到底不需要而纵容这样的行为,还是不愿面对自己的需求。他并不喜欢探究出一段关系的结果,尤其是这样一段,也并没有精力。在考到驾照之前他有时打车上班,连遇到健谈的司机都会在一程之后感到疲惫。一年前在驾驶座惊恐发作,不得不在路边急停后,全圆佑就再也没有开过车,所幸新的单位通勤方便,公共交通在大多时候能解决问题。一直到这个夏天多恩快要复学,才像成年后捡起童年学的钢琴那样重新开始驾驶。

明明一切顺利,也没有再次发作,还是坐上了李灿的副驾座位,像是过去一年常常发生的那样。李灿的工作时间宽松许多,有时他会来接他,下班时有人载着的感觉很好,太累的话也可以放心枕着颈垫小憩。但此时却是早晨,恰是意识清醒的时候,所幸李灿并不会试图以聊天安抚或打扰他。

车辆一直开到园区的车库,全圆佑解开安全带,看到李灿的右手仍搭在操纵杆上。他的视线下垂,在皮肤下圆钝的骨尖顿了顿,接着将手掌覆在上面。他们的皮肤温度很近,都半温不冷的,贴在一起也没什么可传递的热量。李灿偏过头望着他,全圆佑将低垂的视线提起,摇晃地飘向前方。

“你回去了提醒一下多恩要带上外套,开空调会冷。”

“知道。”

“我先走了。”

“嗯。”

最后他摸了摸李灿的头发,便侧身开了车门。直到走到电梯间都没有听到引擎发动声,也没有打火时亮起来的红灯。但是全圆佑没有回头,只是站在原地,直到电梯门沉重地开启。

全圆佑在新律所的工作是顺利的。尽管初来乍到总要为站稳位置而费心,但所里律师都对新人有所照顾,也许是多亏介绍他来的那位前辈。全圆佑一直觉得是这个原因,前辈和事务所的合伙人是关系不错的同窗,也许在自己来之前就交代过许多。

他不喜欢被照顾,但事实是除了和谐的工作环境也没有人过问他太多。这种默契的共识也是种关心吗,因为这种关心而空落落是应该的吗?全圆佑总是想到这些问题,又将它们堪堪推开。

入秋之后,全圆佑回过一趟游乐场。他想过避开前辈,可是他只知道李灿休假的日期,也不好主动联系前辈确认,去的那天果真碰了面。只是要办些手续,结束后打了招呼就走。前辈送他到园区出入口,在半是尴尬半是默契的空气里沉默半晌,用稀松平常的语气问:

“多恩最近好吗?”

“挺好的。”

“这学期是三年级了吧?”

“嗯,是新的学段了。”

前辈知会地点点头,捋着西服角吐了一口气,转身故作松弛地笑:“一切都好就好,也辛苦你了。”

全圆佑一直在想是否要去水乐园看看,那时候他没去,一直到离职了都没有,到现在记忆也不剩几分。他觉得这是很不应该,不应该忘记的,不应该什么都不记得,连水汽和水珠落在皮肤上刺刺的触感也几乎消逝。

除了不得不的情况,他不碰水,也不接近水源。而这天全圆佑却想要去水乐园,看看它变成了怎样,只是被前辈一路送到了门口,还刻意绕过了那片区域,尽管冥冥中想到再也不会来,也只能就此离开。

在空闲的周末,全圆佑会带着多恩去餐厅外出吃饭。但是他和李灿很少这样,该叫做什么,约会吗?他和李灿很少约会。他们共同外出的场合也大多是同多恩一起,如同全圆佑一开始向她介绍的,“这是我的朋友”,他就一直是朋友。

全圆佑很难不因多恩的敏感而讶异。她从来不叫自己舅舅,当然也不会叫李灿叔叔,或者其他什么。不过也许只是主观臆测。有一次多恩必须要呼唤他,又不知道该叫什么,就在房间门口直愣愣盯着他,像一个游泳新手在水中憋气到脸红。

他告诉她,叫我圆佑就好。多恩盯着他重重地摇头,不可以,这样很没礼貌。全圆佑蹲在她面前,一字一顿地说:“不会的。我们现在就确认好吗?以后多恩可以叫我圆佑了。”

“如果在外面怎么办?会很奇怪的。”

“在外面的话,多恩说的话我都会听到。”

“所有都会吗?”

“所有都会。”

多恩很听他的话,甚至他还没有说的部分,她也有自己的准则。“这孩子太成熟了,我很难跟她相处得很亲近——我是说,如果一定要的话,”李灿这么说的时候低下头笑了笑,“这么说很奇怪吧?”

那时全圆佑知道他喜欢他。听到后反而更直白地看向他,开口问:“为什么?她不讨厌你。”

“也许吧,但她太像你了。”

仔细数来,那也许是他们之间最接近约会的一次,在本该一无所有的晚上,多恩参加完第一次素描考级,他们带她去餐厅吃了顿小型庆功宴。她很开心也很疲惫,睡得比平时早,全圆佑和李灿终于像成年人一样开了红酒,不多不少地喝了些。

那一夜他们第一次吻了对方。分离之后全圆佑没有去看他仰起脸时沾着光的,湿漉漉的眼睛,而是安静地说,太晚了又喝了酒,今晚留下吧,李灿也就说了好。

全圆佑让他睡自己的房间,他会睡在沙发上,李灿换上了他的睡衣,闻言笑道,这时候尽主人之仪很残忍啊,哥哥。全圆佑瞥了他一眼,那你睡沙发吧。

最后他们睡在了一起,同一张床上,天气还不冷,连被子都没有分开。却就只是睡着了,全圆佑以为是奔波的一天让他疲惫,却等几个月过去才后知后觉,会不会是那时,李灿睡在他身边的时候,自己久违地感到安慰呢。

今年春天,他没有去姐姐的墓地,度过人离开后的纪念日也太悲伤,姐姐成为天使的第一岁,一定会有其他天使为她庆祝的。况且姐姐的熟人他一个也不认得,父母更不会去。清晨全圆佑买了一束水淋淋的香水百合,放在朝阳的窗口,等待温暖的光线将它笼罩。

那天很平凡,没什么人联系,甚至比平日还要少。李灿也没有。像是他通常不主动联系他一样,主界面的聊天框停留在上一次无关痛痒的对话,全圆佑再也没有点开过。在这一天他特别需要他吗?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又回来了。

全圆佑觉得自己是不需要别人的,可是有一个人出现,让他的假说摇摇欲坠。他不知道自己对李灿的期盼是什么,或者真的有期盼吗?他甚至希望李灿什么都不要给,而李灿好像早早地知道了一切。

李灿好像还是那个初来乍到的新生,在教学楼的天井匆匆走过,他站在二楼望下去,李灿抬眼望向他。那时他没有牵过他的手,却莫名觉得这孩子的体温该是热的,让他畏惧的那一种热。可李灿却在他这里退成一团磷火,好强烈的温差,他的关心、在意和爱都像惧怕带来伤害那样收起了光明的火焰。

学校在下午安排活动课,放学比平时要早。仍未散去的暮冬早春,天色暗得很快,全圆佑拜托老师转告多恩要乖乖留在学校。这天还有六个小时就走到尽头,来接她时凛冬的街灯一排排亮了起来,小女孩钻过铁栅栏和石墙的空隙,将毛绒手套包裹的小小手掌伸给他。她没有说话,只是呼吸着,白气就从口唇间呼呼地涌出来。

全圆佑坐在驾驶座开始想冰箱里有什么菜可以做晚饭,尽管也不过是用那些冷藏食材挤满思绪。在小区楼下他就发现了窗户中透出薄薄的光,黯淡到他一眼能确认不是来自客厅,牵着一无所知的多恩走下去。

李灿站在厨房里,外套叠了两下放在玄关的柜面,衬衫还在身上,有种突兀而平淡的奇妙感觉。袖子卷在肘上,利落的手腕早被沾湿。桌上放着两三盒打包的菜肴,多恩在桌边踮起脚看,全圆佑拨开塑料袋,被炒热的气味分子一下子钻入空气中。

全圆佑让多恩把书包放进房间,可以去玩一会儿等吃饭。多恩闻言奔向为她设置的,布满画纸和颜色的工作台,站在椅子上拿起蜡笔。将塑料盒中的食物装到家用碗盘中时,全圆佑问他怎么不联系自己。李灿说,想到就来了,没提前决定。这么刚好?嗯,不是刚下班吗。

说完这话他后知后觉地顿了顿,全圆佑面不改色地接话:“如果我不在家呢?”

“不是会回来吗。”

“也可能带多恩出去了啊。”

“我不知道。”李灿模棱两可地说,说模棱两可的话他总是会如同自责考虑不周,露出抱歉的笑。

他经常和李灿说这些莫名奇妙的话,缺少因果真是糟糕得很,像没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劣质大人,他们根本说不清所谓的逻辑、原则,他们之前发生一切事情的缘由。

全圆佑会因此想起跟姐姐的最后一次对话。保持联系吧,姐姐站在门边说,轻盈语气像是冬天的空气里漂浮在街灯下的尘埃。彼时多恩从大本彩绘书里抬起头,高高地伸出手和他拜拜。看到这幕忍不住要笑,也就草草应了姐姐的话。那就是最后一句。

后来他们找到姐姐的日记,她在里面写:我喜欢海,我想去海边。他从来不知道姐姐喜欢海,他住的城市离海太远,最近的也许就是乐园里宽阔的池。她在孩子们没有醒来的清晨,从假砖搭成的高高的塔尖沉到池底。全圆佑是从办公室里直接来的,警方确认死者身份要用几小时,怎么这么巧,亲属就在这里上班啊,他从七层楼的格子间直接跑下去,连腿脚的疼痛都弃之不顾。他只是想,那是脏兮兮的水,浮着人体的肤质和灰尘,她怎么就什么也等不了了呢。

那天李灿出现在他身后,但他的回忆不太清,记不起发生了什么。葬礼时他也站在他后方的位置。模糊的余光总可以看见。天空飘着纱雨,他跪在主堂吊唁时水露从发间下坠,李灿就在隔壁的房间,隔一面墙贴他的背。

他们有过同一位导师,久未谋面的导师重新联系全圆佑,说的就是那孩子真让我想起从前的你,你冷他热却都是表象,你们的感官是多么贴近。所有人都知道李灿的感情,可是只有他知道李灿的心,他不要全圆佑的回应,甚至不愿贴近,他不要那面墙消失,只有留存着厚重的间隔,才好去收拾遍地的残垣。

一年多前的葬礼是他最后一次见父母,他们留到了最后,父母一语不发,多恩是要跟他走的,没人知道李灿在那里做什么。他以什么身份在那里,成为全圆佑左边撑起黑伞的人,与他的血亲就此擦肩。后辈吗,朋友吗,还是潜在的情人?

全圆佑在后座,多恩靠在他肩上小小地沉睡,迷迷糊糊地让脑袋贴着臂坠下去,他手臂上的黑衬衫被扯得好紧。全圆佑平视前方的视线只是稍稍下垂,李灿工整服帖的袖口从驾驶座边缘伸出,在天光下裸露的苍白肌肤像将他的视线戳穿。全圆佑想到的却是在多雨的季里湿漉漉的走廊,李灿站在过道中,后退一步就要踩进水洼。阴沉的天光将他的脸打上晦暗不明的神色,现在回想起来,里面好像只剩下哀伤。

李灿从墙角的伞堆里翻出自己拿一把,内面占满了雨水,他有些难为情地朝花圃里甩了甩,对全圆佑说:用我的伞吧,学长,反正我要自习到雨停。

全圆佑打着他的伞回到寝室,一路上都在想要等晚些联系,洗了把脸却什么都晚了。等到再想起这件事早已是休息的时分,一整夜都在书桌前,甚至不知道雨有没有停过。

全圆佑租了新公寓,在普通的律所从头做起,除了自己还要照顾一个孩子。他习惯曲折的话,不相信秘密之爱。人们都认为他不该再留在伤心地,他就离职到别处,而李灿还在那里,连同本该他接受的,晦涩的视线和关怀。

他们保持了联系。半年后李灿告诉他,他想辞职。全圆佑顿了一秒,冷淡地望过去,听他解释工作有多么不适合,听完只是说,你在乎我吧。在乎我的想法,我的感受,我会不会因为你在那里工作而难受,是吗?好,那我今天告诉你,如果你在乎我,就在那里做下去。我说清楚了吗?

不是因为你,李灿站在原地,弯下去的眉尾看起来像是受伤。全圆佑把头低下去,视线深深埋进亟待他整理的一堆杂物。别说这些,他说。

多么无理取闹,有太多无理取闹的时候了,他怎么敢把别人的爱拿过来,当成发泄愤怒的条件。全圆佑想过很多次为这件事道歉,而李灿又恰当地演出无事发生,在那里又工作一个年头之后,甚至升了职。他现在在沙发上歪着身子,在工作台另一边听多恩把纸上的笔画编织成彩色的梦。

全圆佑在餐桌边用电脑,客厅里两人压低声音的话还是一五一十传了过来。他也听过多恩的故事,里面的主人公都获得了永远永远的幸福。魔法师的起点是十二周岁,在这之前她有无穷的幻想,她只想要像冰淇淋一样的良药,挥舞出脆脆甜甜的曲奇饼空气,相信一切书里没有写明的魔法,而永远是最好的疗愈咒。

几周前全圆佑接到了多恩老师的电话,电话那头的老师礼貌而犹豫地说,有必要让他知会多恩的情况。她在学校里非常安静,却不太跟同学们玩耍。多恩很乖,但毕竟休学了一年,与同学们也都不太熟悉,老师们很喜欢她,也都很担心。

他走到茶水间的窗边,听老师一字一句道:“我们在学校里也会多关照孩子的,这个您放心。只是最近多恩的抄写作业都没有交,我们发现孩子的词汇量也比同龄人要少一点。这方面可能需要关注。”

“我明白了。词汇的事我会和孩子沟通,但没有交的作业……我是知道的。请老师见谅。”

“没关系的,以后我也会跟您及时沟通。”

“好的,谢谢您。”

“那就不再打扰了,再见。”

“再见。”

他问多恩为什么不做抄写,多恩面向他沉默地垂下脑袋。她坐在椅子上,全圆佑半跪在她面前,拉过她的手指,台灯为镜片镀一层柔和的光。

“多恩不喜欢学校要求的材料对吗?那我们自己找一些材料,这样可以吗。”

全圆佑和多恩一起读了绘本,封面是温暖蓝色,讲的是一个小男孩失去了外婆,他的忧伤变成一只如影随形的大象。故事的最后,男孩将他的大象放生,因为他很思念外婆,他要记起更多和外婆在一起快乐的事。他们都很喜欢这个故事,它成为多恩的抄写素材,学期末发回作业,同学们有整本好句积累,多恩得到抄写的完整故事。

有时全圆佑会将薄薄的本子翻开看,歪歪斜斜的字体偶尔还被蹭糊,算不上工整地躺在横线上,浸浴在灯下像冒泡的海苔粥。现在她又在桌子边编织着自己的童话,李灿很认真地听,偶尔抛出疑问句连带着眉毛抬起,又像得到想要的答案一样安心温暖地落回去。笑的时候眼睛和唇角都弯折出小小弧度,好像他就是能带她从大象身边奔跑,跑进花田里的一阵风。

在全圆佑的秘密相册里一百张多恩的照片中,有一张多恩和李灿的,他们俩当然没什么正经合照,全靠他藏在电脑后面,偷偷按下快门。里面是多恩高举着画纸和李灿倾听的侧脸,放大之后画质变得模糊,但能够看出他是笑着的。

那天放在窗口的百合,回家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全圆佑问多恩怎么回事,多恩告诉他,百合被穿堂风带了下去。他关窗时弯腰去看,也没有在路边找到残骸,有一支水淋淋的百合的窗口就这样变得空荡。现在他心中的百合也被吹走了。

到新年的时候,温暖的南方才真正冷了些,多恩穿着鼓鼓囊囊的羽绒服在放学的路上狂奔,没跑几步就累了,全圆佑在后面提着书包轻而易举地追上了她。到了闻到烤红薯肚子咕咕叫的时节,也快到新年,多恩兴冲冲的踩在电视柜上装饰后方的白墙,手臂拉着横幅展得好宽,全圆佑就站在她身后不安地探头探脑。

最后多恩受不了了,怒气冲冲地转过头说,敬爱的圆佑,你的任务就是看看有没有贴歪,不要杞人忧天了,ok?全圆佑只好答了句ok,也不过蹭到两步外的距离整理书架,一边整一边想,谁教她的成语?天啊,我们多恩是个语言天才。

李灿给多恩的新年礼物是一本超级大的剪贴本和无数张珠光贴纸,从图形到色彩都非常漂亮。还有细细碎碎的琉璃纸素材和其他小东西,他居然把它们包装成完整的一大包,多恩一边拆一边惊呼,抱着那本绒面的剪贴本就不愿撒手。

全圆佑和李灿在很早前就确认过不要送礼物的共识。甚至是他们还是普通朋友时,恰逢圣诞周遭共友都在互送礼物,李灿玩笑般问了句,我也要送哥圣诞礼物吗?全圆佑当下就摇了摇头。收礼物对我来说有些负担,如果关系够好的话,我更愿意和对方一起度过特殊的日子。那时只是前后辈的关系,到一年后就成为了共度圣诞的朋友,直到现在,原来这些年很多日子都是一同度过的,只是身份不断变化。

全圆佑开了电视播跨年晚会,主要是给多恩看,他跟李灿就靠在一边,看着多恩以一种极其舒适的姿势陷进沙发里。到了后半夜,已经没人在看了,多恩打着瞌睡熬到十二点,短暂地兴奋了五分钟就回房间睡觉了,连脚步都轻飘飘的。

有些太冷了,全圆佑去主卧找后毯子给她盖,李灿就跪在床边,让多恩握着他的手指入睡得安稳些。小女孩窝在被子里,蜷缩的身体也小小的,迷迷糊糊地捏捏他的手指,房间外传来拉动抽屉的轻微声响,李灿听到多恩眯着眼睛轻轻地叫,妈妈。他轻轻地答应了。孩子呀,他说,用咀嚼一样微小的音量,几乎只在牙尖就消失。像是得到了回音,多恩朦朦胧胧地睡着了,全圆佑给她掖上被子的时候,摸到睡得热乎乎的脸颊。

新年贺卡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悄悄塞进衣柜里,上面分别贴了他们的名字,还有多恩的标语写“禁止偷看!”全圆佑打开他的那张,上面没什么文字而是被图画充斥,只有短短的一句:To圆佑,新年快乐。他把那行简短的句子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夹进总放在桌上,对他很重要的一本厚厚的书。他转身的时候,李灿恰好合上贺卡,看着他笑了笑。

是什么?全圆佑问。李灿说,是秘密。他就笑着退了半步,李灿又补充道,只是玩笑。全圆佑说,我知道。

他不觉得自己是能像火炉一样带来热量的人,而更像一间残破的屋子,只有家具腿上的蜘蛛网,灰尘,空荡荡的壁炉,没有木柴,没有火焰,也许只有余烬。有时余烬却晶莹地亮起来,被小女孩拢在手心就成为一团小小的光源,当然还有,当在李灿身边的时候。他的体温同他一样,并没有炽热的高温,也许只高了半度,却刚好触碰到他的燃点。

那并不是他的错觉,全圆佑可以确信如此,将手伸进发尖时,从手掌开始涌入全身地暖热,才知道只需要一点点温暖,就可以很好地活下去。他的眼泪有着极高的阈值,也许还是因为堪堪的尊严,也许只因为他终于习得在李灿看不见的地方转过身,平静地将他叠好的衣服放入衣柜,在没人看见的时候用口型独白,悲伤就会像牛奶冰一样化成浅淡的一滩。

在新年的第一夜,他却被索要了东西。李灿说,我有一个想要的礼物,他就被注视着轻轻地吻了上来。只是缓缓地,他贴着李灿的额头问,就是这个吗?不是的,哥不是总睡不好吗?我想要得到帮助哥哥睡好的资格。

李灿说这些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张开眼睛。而全圆佑却忽然想到,他连恋人的资格都没有要求过。就在几个月前,李灿从他这里得到的不过是不明不白的一句,我没办法放下过去,如果这造成任何困扰,我们就分开。李灿说,知道了,但不放下也没关系。我知道,但是你会受伤。站在厨房的小小角落,李灿固执地,坚决地说,我不会的。我不是说我们的关系,我的意思是,哥不用忘记过去,就这样过下去也可以的。

那时全圆佑望着他,苦笑般抿了抿唇。不然呢?他这样说。那时觉得有些东西必然是无法逾越的,而李灿只是还未察觉。全圆佑向来都觉得,像现在这样过下去就好,不是有一天会变改变,而是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可是,在室内的床边安静地并肩时,外面的烟花声响起又结束,火光和夜色洒在李灿的头发上,他能想到的却是,现在不是很好吗。

 

 

 

 

end. 

 

 

 

 

 

多恩的新年贺卡

To 李灿哥哥:

谢谢你照顾圆佑。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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