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ltedwound

Sunset & Subway

*沈载伦梦女

 

 

 

从十八岁开始,妈妈就经常给我发“一定要记住的几句话”之类的推送,里面说所有分手后还纠缠你的前任都很危险,所有用过激行为表明决心的人都可能存在暴力倾向,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最好的朋友。这些被妈妈奉为圭臬的条文对我来说却都不能生效,我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身边活生生存在着或途径过的人们就是我生在世间唯一的证明。

我曾经拉过小提琴。说这句话的时候,沈载伦坐在学校的cafe里,神秘兮兮地靠近我。我用吸管搅动玻璃杯里的茶饮,空气里弥散着美妙而浅淡的柑橘香,下午三四点的阳光照进来,整个室内都被光明充斥。悬挂在承重柱的电视上在放本地的一场冰舞比赛,配乐是提琴演奏的舒曼乐段。交响乐团也进过吗?我问,载伦笑着说是。但最有趣的是和朋友一起组了四重奏,在艺术大赛上取得了很好的成绩。演奏的是改编的榜单流行音乐。

我记得你们。载伦愣了愣神,张大眼睛诧异地望着我,不是,倒也没那么出名吧?我笑道,那时我是场务呀。后来就没有一起演出了吗?毕业就那样了呗,他看起来不算在意,好像一切顺其自然。在学院里我从来没有看过他演奏,不难猜出连琴也不太练了。既然他没有遗憾的表露,我也没必要多说什么。

电视上最后一组自由舞出现了严重失误,女选手在抛跳后重重摔在冰上,厚重的配乐中也不容忽视的嘭的一声。我不自觉地蹙紧眉头,又很快意识到这个表情并不好,像是责怪。载伦放在桌面上的手在余光里颤了一下,又缓慢交织成十字,重重地握在一起。

 

看完了颁奖又喝掉剩下的饮料,夜幕已经快要降下。捏着领子走出去,只有轻微的风在吹,灌进衣物的缝隙依然料峭。我喜欢的选手退赛,他喜欢的则失误,对视之间都是无奈。载伦问我稍晚有什么要做,准备吃什么,我答道,就回家弄点剩菜应付一下,然后休息。他陪我走到临近的地铁站,我们在那里告别。

先前学校举行过一场匿名信交换,将内容手写或打印在卡片上,写上某人的姓名或是匿名投递。那时我迫切地想要认识一些特殊的人,没有写任何文字而是将自己的歌单做成二维码,黏贴在空白卡片的正中。将突兀的二维码和紧迫的愿望一起丢进收集箱,瞟到里面精致的手绘花纹,忍不住去猜想那些又是谁的心意,说到底我们都做着同样的梦。

两张幼稚的邀请递出去,都得到了回应。一个是沈载伦,一个成为了我那时的男朋友。很快地加了联系方式,见过几次面,去到陌生的教学楼对方下课。从熟悉彼此的声音到在餐厅习惯了抬起头是对方进食的样子,他后来告诉我,那时候觉得我很可爱。在我们争吵并分手之后。我疲于发散这句话背后形成对比的现在时态,于是回答道,谢谢,但我以后不会再为了你可爱了。就那样并不好地收了场。

和载伦也早早地在音乐平台互相关注,却没有更多联系,一直到一年后跨院的公选课上,老师用屏幕投出了所有待签到的名字。一个一个依着顺序向下念,我们离得很近,在冷光荧荧的显示屏上。

念到我的名字时,他黏在桌面看似在发呆的目光提起来,肩膀向上小小地怂起,看向我的位置。我坐在他后面,一边看着这整串动作一边紧张地捋头发。那天他穿着一件灰色hoodie,头发稍微长了些,却松软而妥帖,像作为礼物乖巧倚靠在沙发边的卷毛泰迪熊。对视的时候,他咧开嘴对我笑,口型微微张合,大概是一个“嗨”。我也提起嘴角,尽量做出善意的表情。

那是我第一次试图躲进前排同学的肩膀后,在课上补妆。所有人伴随着下课铃的尾声鱼贯而出的时候,我连路都看不清,只能在人们的脚步中小心翼翼地被拥挤,到最后还是走到了人群外面。叹气的时候肩膀一沉,仿佛无需缓冲的心灵感应,都不用回头,想的是怎么连手都这么好看。

他的一切都很好,我喜欢的五官和气质、声音、语调、局促的时候会摸摸衣摆的手指尖。嗨,原来你还记得我,他这样说。我很想告诉他我怎么会忘,想说我记得有过连接的每一个人。我们一起走到宿舍区的岔路口,就仓促地说了再见,我是跑着上的楼梯,却发现细碎的话语沿着台阶一点一点滑了下去。竟然把那些话都和面对意外的紧张一起挤出了脑子,我站在门口,觉得自己像一只自怨自艾的干瘪橘子。

其实我们连联系方式都没有,根本就忘了,是想到最好客气地再说一次很开心见面,打开列表才发现没有他。他也觉得没那么重要吧,那时候这样想。就在旧的音乐平台留言,没有什么聊天的气氛,像几小时前纯粹的惊喜和悸动都从未存在一样。

第二周同一节课载伦到的比我早。本来只想路过他,靠近的时候,他移开书本示意给我留的位置,第一句话是,我们上周忘记留联系方式。我毫不客气地问他为什么不直接找我问,载伦答道,不是会一直见面吗。向上挑的嘴角,向下降落的松软无比的语气,我手中握着的那杯温温的清水里,忽然有太阳在转。

 

21岁的当天,给自己买的礼物恰好送到学校。我知道这是在有些国家终于可以合法饮酒的日子,但没有给自己买酒,而是到二手网站买了把吉他。有人告诉过我二手琴可能比原装还好用,因为会得到珍惜的护理。我没有报班上课,只是时有时无的摸索,弹得很烂但是够用,因为只给朋友听。

有一次背着琴跟朋友到天台聊天,我拨着最简单的和弦给她唱了首好慢的情歌。她坐在我后半身的位置,借着小小的安全灯读书。唱完支离破碎的一段她抬起头,认真地对我说,我要爱上你了。那句甜美的话像玩笑又像无比真挚的誓词,夜风极快地将它稀释,我转过去笑嘻嘻地抱住了她。

有的人会让人觉得只想做朋友,对我来说沈载伦就是这样的人。尽管有时候会像流行歌里面想装成熟的中学生一样跑到老旧的酒吧,听爵士乐队和唱片机放的比利乔尔,我并不想和他有那些必不可少的争吵和不得不宣泄的情绪。在面对面的双人座里,半空中浮动的音乐唱的是there's something soft about you,那时候也没有在聊天而是无聊地发着呆,载伦忽然说,和你在一起很好。

那瞬间金酒和罗勒叶终于在口腔里交织成一种绿意盎然的味道,我只想俗气地问为什么。最后我攥起拳碰了碰他在桌边虚握的手掌,载伦被我撞开一个开怀的表情,好想伸出手去揉揉他在灯光下显露棕金的发顶。那一晚我们在酒馆门口深而长久的拥抱,我的羽绒衣下面只有一件单衣,身体挤在一起的时候会害怕心跳穿越羽绒的缝隙,钻进他温暖的胸口。

他掐了一下我的脸说,你真的非常可爱。我不甘示弱地抬起手覆盖在他脸颊上,一边作弄地搓揉一边说我知道。其实听到这个形容词,胃会轻微地绞一下。我从未将它当成什么征兆。我们在人行道踩下一步步光影,沿着温馨的橘黄世界走下去,我将冰冷的手掌捏起来缩在袖子里,探出一点尖尖的关节,又藏在他肘后与腰际间隙的入口。尽管到最终也没有勾进去,载伦还是允许我那样虚空地悬滞着。那晚我拥有了最好的一段回程之路,也是同一个晚上,我和曾经的恋人擦肩而过。

 

A不是一个很好的恋人。他在外人面前也许是不错的人,但在彼此面前我们都如此的刻薄又苛刻,以至于不能延续。暧昧的时候再激烈的交锋也不过是挑逗情结,面对并不让人的话语,回击就好像是被完美使用的游戏技能,页面上金色的字体写你成为了赢家。

计较的人在亲密中会一败涂地,这个人尽皆知的理论像华美的艺术品被我们束之高阁。那天深夜A联系我并不是意料之外,总共只有两句话,他说刚才在校外看到你,我说是的,和朋友去玩了,他问过几天是否要见面,我说了好。

我知道他想要将我的爱情从别人身上分走,来论证烟烬仍藏有余温,可是他千算万算还是找错了人。我们在餐厅见面,接着是校外,他格外主动,问我是否会冷话音未落就攥住我的手放进口袋。里面当然有温暖触感,我顺从地被照顾,一半是出自最舒适的本能,一边是执行对待他的崭新方案,用一种更为渴求的方式换一个柔软项圈。

他说我变了很多。我问哪里变了,他低头在暗掉的路灯下吻了我。

我花过一个下午的时间和载伦聊了这些,其实根本没什么必说不可的原因,甚至诉之于口也不过为他凭添负担,但我还是想要让和他的联系慢慢变少有一个正当理由。A对我好和不好的地方都说得很坦诚,载伦问我,那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我说我们没有约定,但基本上是恋爱吧。载伦知会地点了点头。

又是那种听朋友说了半天糟糕的爱情最后又复合了的烂事,我在心里唾弃自己又无奈地笑,听这些好烦吧,抱歉,只是不想你从此都不联系我了。载伦少见地迟钝了片刻,又恢复如常的神色说,当然不会了。

不难看出脸上被矫正的犹疑,吞下去的心情还是会从呼吸上浮,我就在那一刻忽然意识到自己居然能感受他的呼吸,一呼一吸,三秒钟的焦躁蒸腾。但三秒并不会改变任何,我在离开的路上收到载伦的信息:也许没什么立场直接安慰你,不要受伤,需要的时候联系我。

我喜欢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在安慰我,把这个动作鲜明地摆到我的面前让我知道它正在发生,让我记住它、收好它。我喜欢他坦然地说喜欢和我在一起,那种感觉非常好,就像发现一片布满阳光的山坡,躺在上面才发现整个灿烂的世界都是为我而来的。哪怕里面有细小的杂质和灰尘,不属于意愿中的心意,逾矩的爱,也那么快都消解。我非常、非常喜欢载伦,在爱着别人的时候。

 

三个月之内我跟A恋爱又分手,像是重蹈覆辙。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学会把自己丢进感情漩涡再清醒地打捞,再清醒也是做坏事。可是反过来想,再坏也有一条绳子那么好地拴住,要往外走也没有办法。在半径和圆心划成的空间里,慢慢的一切就变成了淡色。

下一个学期我又回到了载伦旁边的位置。

又会去那件临近的酒馆和刚刚下班的中年男人挤在吧台喝酒,有些人会沉默地注视着载伦和我,半晌之后回忆自己当年和恋人怎样约会,后来变成了旧情或者爱人。我和载伦会用一句谢谢将对方弄得莫名其妙,接着相视而笑。听那些故事很有趣,真想在俏皮的钢琴曲中拉着他出来跳舞,可是怎么人们都不爱跳舞了,好像那样做我们就变成了笨拙的初爱恋人。

有时候我觉得载伦像一个守护天使,而我是那个消耗他的人。但载伦却将有限的关心像沙漏一样翻转着无穷无尽地流向同一个方向,我在心里不停告诉自己,只要有下一个机会就牢牢地握住他的手。但整个学期飞驰而过,这个机会来得好迟,也许是终于轮到我等待。

结束期末的那一天他问我是否要到他家里做客。我去的时候,已经是城市里最热时期,收拾的行李箱已经在宿舍里,我将随身物品揣在口袋里就轻装出行,在路上带了两杯气泡冷萃和晚餐的材料。载伦到楼下来接我,T恤上还沾着清爽的冷气。那间一人独居的公寓并不大,客厅收拾得十分洁净,仔细一看乱糟糟的杂物却都堆在沙发角落,用一张毯子欲盖弥彰地遮住。一发现就跟载伦对上视线,他连稍微窘迫的样子都很可爱。

沙发上躺着琴盒,四周却都没有提琴的影子,我兴奋地问载伦是不是又重新开始练琴,被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晚饭过后我缠着他要听他拉小提琴,载伦一副没办法的样子,被摇晃着手臂反而藏不住笑,到卧室取了琴。

只是看着将琴架在颈间的动作,就觉得心鼓鼓囊囊地胀了起来。拉的是舒曼的梦幻曲。我不停地回想那个下午有没有给过任何线索让他知道我的偏爱,答案是没有,我什么也没有给过。我是爱所有人都会喜爱的曲子的那种人。能打动我的事物如此通俗,爱是平庸的,却恰好被妥帖地给予回应。

载伦穿着松松垮垮的白色上衣站在客厅的木地板中央为我演奏,好像中学时站在熄灭的壁炉前排演的,小小的小孩,尽善尽美地履行着肃重的天职。那时的天职是做好优秀的演奏者完成一场比赛,现在他避我目光时睫毛在颤。而我只觉得全世界的光面都被折射在他身上。

一曲结束我说,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一切都是为我准备的。我想用一个玩笑开启后面的对话,载伦却答道,确实是为你准备的。所有都是。依旧是故作轻快的,用恰到好处的顽皮吐出的话语,我却像中了咒语一样被定住。脑海中只剩下午后暖和的温度,空气中氤氲着清甜气息,太阳落在波光粼粼的玻璃杯水面。我曾经拉过小提琴。其实那时候我想说的应该是,我希望永远和你相关,不希望我们结束,也许我已经不能离开你了,我真的不想离开你。

为什么不来抱抱我,我问。载伦举着琴向我张开手臂,我笑着说,先把它收好。空气中只有冷气震颤的运作声,他身上永远有蛊惑人心的甜软,我走过去将自己塞进他的怀中,却在那里听见自己的心跳。

 

送我到机场的那天,我们在人投攒动的登机大厅吻别。亲吻后拥抱着彼此,我听见载伦在我耳边说,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们就是恋人了。我抬起头,搭着肩轻轻碰他的嘴唇,品尝到一丝悸动的笑意。

我想到几个月前的旧恋人,他确实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我的爱被短暂地置换了,现在它回到了完好的位置。有人完完全全地拥有了我。我渴望被拯救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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